他来自小地方(一)
当一个人有所成就后,外界习惯用“他/她来自小地方”作为出身的描绘。那名不见经传的成长地,那些或是眷恋或是厌倦的经历,都包含著值得好好梳理的情感。
本地独立电影导演陈翠梅来自彭亨蛇河村,生长在马来渔村里唯一的华人家庭,在椰林和海浪声中度过了美好童年。走出故乡,曾在中国北京和欧洲城市生活,如今落脚首都,她直言:“我并不觉得自己从小地方走出来,因为在我而言,处处都是小地方,吉隆坡也是个小地方。”
陈翠梅的第二部长片《无夏之年》2011年上映,影片的取景地正是蛇河村(Kampung Sg.Ular),更早以前拍摄的短片《流逝》和《南国以南》也能看见当地的沙滩和渔船。有人说能在那里头看见乡愁,但她总记得有句话说“故乡是回不去的”,因为故乡其实不是地方,而是在那里挥霍过的时光,尽管地方还在,也已物是人非。
她说起河的对岸有另一个华人家庭,但后来搬走了,童年时期的生长环境就只有她们一家是华人,父亲从事鱼厂生意,捕鱼、分类、晒、煮等劳力活动用许多人手,村子里各个家庭加起来约百多人都在父亲的鱼厂工作,“那种关系很微妙,但我父亲是很和善的人,所以我们家没发生被排斥的状况。”
但要说那是个纯朴的地方,陈翠梅并不认为这个形容恰当,“很多人对小地方有纯朴的想象,但其实那是一种假象,小地方确实比较安全,孩子们可以自由地跑动,大家彼此也都认识,但那不一定是纯朴。”
她接著说:“举个例子,我们总是觉得泰国人挺友善的,但当地也有很多地方由黑社会掌控,他们若要对你下手,也不会留情。小地方还是会有一些暴露人性的东西,坏和好是并存的。”作为华人,常常有一种吃点亏没关系的文化观念,明知道钱借出去可能收不回来也还是借。陈翠梅强调:“纯朴绝不是适合的用词,只能说小地方和城市的生活技能不太一样。”
未必纯朴,只是资源少
小地方的孩子长大得比较快倒是事实,“因为他们不会被当成小孩对待,四五岁就开始分担家里的工作,帮忙分类渔获,大人会发零用钱,小孩懂得抓鱼和找贝类,年纪很小就有求生技能,但不是城市里需要的那些技能。”7岁之后,陈翠梅就到关丹上学,周末才回家,如今家人也都搬离蛇河村,曾是当地离海最近的房子也早已被侵蚀覆盖,“我对那个地方的回忆是美好的,是后来回去拍片时才发现许多以前没注意的事。”
她说起《无夏之年》里的小演员,“11、12岁,在板厂工作,电影里他工作的场景是真实的情况,他来拍戏是为了赚钱买摩哆车的零件。在小地方,飙摩哆、吸毒是很普遍的事。”剧中男演员私下和小男孩聊起女伴,那男孩语出惊人,说出了和年龄不符的话,“他说当地的女生都很‘痒’,随便都可以上,前面后面都可以。”陈翠梅坦言:“虽然小孩有时会扮大人说话,但他说出来的话实在吓人。”
我们的想象常常很贫乏,说起乡村和小地方,就会直接与纯朴相提并论。陈翠梅说:“具体而言,小地方就是资源比较少,我中学时喜欢看书,但要买书和听讲座都得到吉隆坡来,看电影也是。”她认为,小地方的人总是知道外头有一个更大的地方,但在城市里的人却很少会感觉到自己其实也身处在小地方,“不够国际化的地方都算不上大都市。”
无畏,父亲的馈赠
陈翠梅没上过幼儿园,念小学一年级时,不认字之馀,只会说福建话,“但很快就跟上进度了,交朋友也没问题。”育有1岁儿的她坦言,想让儿子也晚点上学,毕竟有些事情稍后可以赶上,但童年过了就再也回不去。对于究竟是生长的环境、童年时光抑或个性造就今日的她,陈翠梅自己也搞不清,但毋庸置疑的是,父亲给了她很深的影响。
“我父亲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村里的小沟渠都是他挖的,他还有很多发明,他有领导的风范,而且很放纵孩子们去‘野’,教我们游泳是直接把我们丢进水里;教骑脚车是让我们直接从斜坡顶端往下滑,我弟弟7岁不到就会开车了。”39岁的她笑说:“很庆幸小时候有他。长大后常常感觉到的无所畏惧或许就是他给我的礼物。”
受二姐影响回乡拍片
7个兄弟姐妹里,陈翠梅排行第四,二姐给她的影响也相当深,“是她先说以后要回家乡拍片的,连画面都想好了。奶奶坐在运鱼的牛车上,把车控制到海边,把鱼拖上车,孩子们在车后追,追到了就跳上去。”当时能想到的画面也只有这一个,当然后来也没拍成,反而是回家乡拍片的念头深植在脑袋里。
她继续说著二姐,“二姐很爱讲故事,那些故事不是从哪里读来的,而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厕所在河边,离屋子有点距离,她胆小,总是拉著三姐做伴,为了确保三姐在门外不走开,她就在里头一边如厕一边说故事。”后来,陈翠梅还和姐姐一起编杂志、做小书,写了印了分给朋友,创作的最开始正是那时候。
虽然现与先生和儿子定居首都,但陈翠梅想回到海边居住,毕竟是听著海浪声长大的孩子,“比起味道,声音更是无时无刻。”她说:“我想搬,甘马挽或者清迈。但还有很多现实问题。”先生的成长环境和她全然不同,辗转在加拿大、英国和新加坡生活,他想停留大于想移动。无论如何,陈翠梅说自己是因为结婚和生小孩,才留在了吉隆坡,但这不代表她会长久地停住脚步。
无处不小,也无处不大
在多个城市生活过,陈翠梅想了想,觉得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巴黎。在前往北京发展前,她曾在欧洲待了一年多。喜欢巴黎的哪一点?她说是人文气息,而这种气息北京其实也有,只是巴黎的更加凝聚一些。她不讳言:“我不擅长交谈,却很享受朋友之间的谈话,人和人之间的交流,但吉隆坡的谈话很乏味。”
“我在北京受到很大的冲击,觉得自己跟不上他们的想法。反之,大马人不太思考,而且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她笑言,大马人特别无聊,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很废”,谈论的东西没方向,“在这里会觉得自己很笨,都不在思考。”话虽如此,她承认在北京时会想念本地的朋友,这是一种相对矛盾的心情。
若非意外怀孕,她想去中国,在北京、上海或是杭州等地工作,她想了一会儿,缓缓地说:“觉得自己在本地不太被欣赏,反倒在那里(中国)有志同道合的人,他们喜欢我的创作。”
在成长的过程里,陈翠梅一直都能接受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我在这方面很有自信,不会因为朋友笑我没看过一些主流的电视剧就质疑自己‘为什么没看过那些?’。因为我知道那不是我会喜欢的东西,不必去迎合。所以,也从不会觉得自己来自小地方就低人一等,而我喜欢的东西也一直都属于小众。”在她的认知里,何处都是小地方,无处不是大世界,小或大本身就存在抽象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