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怒哀乐是人类的基本情绪，尤其哭是各种情绪中最常见的表达方式。哭，可以分为很多种，高兴时是“喜极而泣”、感动时是“潸然泪下”、痛苦时是“痛哭流涕”，但还有一种哭叫做——男人不可哭。在社会框架下，男性习惯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身上，即便想哭也碍于大环境和社会对男性的期待硬著头皮坚持下去。为此，我们找来两位高头大马的男性分享自身看法，高呼“男人哭吧不是罪”！
“谁说男人不可以哭？我每星期都在哭。”56岁的关志庭在访问的开端如此说道。男性刚强、勇敢，女性柔弱、温柔等是这个社会不成文的规定。社会框架下的男性背负著保护者的角色，一般不轻易示弱，又或者说不被允许示弱，因此被要求不可轻易落泪。如此的形象设定导致许多男性长期将压力、情绪等压抑在心底，即便心中有万般苦楚，也无法宣之于口。
关志庭和32岁的颜国雄皆对男人不可哭的说法表示不认可，两人认为，哭，只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并不是示弱或懦弱的表现，反而是一种合适的情感处理方式。
“我本身比较眼浅，看电影感动时会哭、分享会上也会哭。有些时候，事后再回想时，发现其实也没有必要哭，但当下就是情绪上来了，所以就释放出来。”颜国雄笑称身边较好的朋友都知道自己“爱哭”，早已对他会哭的事免疫了。“有些熟知我脾性的朋友会说：你看，国雄又来了；也有朋友会事先叮咛我：待会儿千万别哭。”
比起颜国雄本身的性格使然，关志庭则是因工作而哭。扶贫助人20馀年，他几乎每日都要面对死亡，经常还是会按捺不住悲伤而流泪。他在2016年推出“10仙德士”服务，载送贫穷病人到医院复诊，当中不乏癌症患者。“有些病患是从他们患病初期开始接触，一直服务到他们走了（逝世），这期间可能是几个月，又可能更长。我跟他（病患）是有感情的，怎么会不难过呢？”他透露，有些病人甚至会在逝世前要求再见他一面，当面感谢他。谈起这些往事，让他不禁在访问期间流下男儿泪。
对于“男人有泪不轻弹”、“男人流血不流泪”等要求男性不可哭的说法，你怎么看？
关：我想说，男人流血也流泪。我的服务包括救伤车载送，每次送伤者到医院急救，最难的是跟家属说伤者已经过世了。我本身也是一个父亲，很清楚家长的心情，每次要说这些话，都开不了口。早前有一个个案，我们载了一个年轻伤者，他那天刚毕业，手上的毕业证书沾满了血，送到医院后宣告不治。隔天就有一个员工来向我辞职，说不能接受这样的工作环境，想要离开。我觉得男人流血不流泪这句话是错的，我们每天面对这么多个案，要是你在我的情境里，能不哭吗？我从不为自己哭，因为问题都是可以处理的，但我们现在面对的是病和死，这些是无法处理的。哭不是错，也不是弱，而是你了解那些当事人，有同理心，能感受到他们的感受。哭过之后，反而会变得更强大。
我要厘清的是，哭（cry）和流泪（tears falling）是两回事，我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默默流泪。人都是有感情的，无论他是不是男子，是不是铁汉，都会流泪。我以前是警察，有不少纪律部队的朋友，早前听被委派到沙巴拿笃（Lahad Datu）驻守的特种警察部队朋友提起当年的事件以及战友如何离去，他们都会忍不住流下眼泪。谁敢说他们不是保家卫国的铁汉，但他们同样有情感，会流泪。
颜：我觉得哭是人的情绪，是一种很自然的情绪抒发方式。人从出生以来就会哭，婴儿时期会哭、幼儿时期会哭，但为何长大了才来说不可以哭呢？哭并不代表弱，反而哭完之后怎么做、怎么面对眼前的困境才是最重要的。一直憋著不哭的人反而不好，因为脑海中会一直在想困扰著你，给你很大压力的那件事，很可能会憋出病来，反而宣泄后忧虑、紧张等情绪都会跟著消失不见。
第一个跟你说“男人不可哭”的是谁？
颜：我想是我的父母。小时候害怕哭会被打，也想当个听话的孩子，即便不明白也会憋著不哭。直到长大后，发现自己是个眼浅的人，就连看戏也会跟著电影情节一起哭。我想哭，跟遇到心烦事情就喝酒一样，是一种宣泄方式。
还记得最后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吗？
颜：最后一次哭应该是2年前吧，那时候是父亲逝世的一年多后。我父亲是癌症病患，从发现病症到离开仅有短短的9个月，而我是陪伴父亲走过最后阶段的人。父亲不谙马来文，到医院检查时以为医生说的是肺炎，但其实是肺癌第三期。每次陪伴他到医院复诊时，我都需要将医生说的话再转达给两老，包括现阶段情况如何、不接受治疗的话，还剩下多长时间等。这些我都需要亲口告诉我父亲。我从来都不敢在两老面前哭，这样会让他们的更加担忧，所以只能跟妻子、弟弟及姑姑倾诉心里的难过。那时候我偶尔会一个人躲在车上哭，想著要怎么跟家人说出父亲的病情，毕竟我是传递讯息的人，可以选择要如何让家人接收这些消息。
父亲患病时，我太太正好怀孕数个月，当时孕初期不稳，两样事情同时发生，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虽然当时不想让太太跟著操心，但她了解我，知道我不将心底的难过说出来会很辛苦，还是会默默地聆听和安慰我。现在，我觉得最坏的事情都过了。
父亲逝世后，家里的担子都落在我身上，当时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我觉得自己处理得不好，有负父亲的委托，所以哭了。我想，他在的话应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以处理得更好。
关：我的工作性质跟其他人很不一样，我每天都要面对死亡、贫穷等问题，不是每个人能理解的。有人问我会不会看多了、麻木了，但说真的那些都是骗人了，人还是有情感的。上星期我手上才有一个个案，一个男孩跌倒后逝世，对他母亲的打击相当大。她丈夫才过世不久，以为这个孩子终于长大成人，可以帮补家计，却毫无预警地走了，剩下她和还在念书的小儿子。她穷得连买一副棺材给儿子的钱都没有。面对这些事情，谁能不悲伤流泪？要说哭的话，我每星期都在流泪。
在社会将男性设定为无坚不摧的人时，你还有可以诉苦的“情绪伴侣”吗？
颜：我的情绪伴侣是我太太，她知道我的个性，很多事情需要说出来才能释放，所以一般都是我在说，她在听。她能理解我的感受，不会给太多的安慰。男性跟女性不同，很少会跟朋友倾诉，即便跟朋友说，也不会说得太仔细，一般是以笼统带过的方式，可能是基于爱面子，或是想保护自己吧。我也很少跟朋友谈心事，即便要谈，也只有特定几个可信赖的人，尤其现在有家庭了，跟朋友见面的次数从一个月几次转变成一年几次，更少机会跟他们说这些事。
关：身边的朋友都叫我“大佬”，一般都是我听他们的伤心事，为他们解惑。至于我自己的问题，帮人帮了这么多年，也知道可以如何消化，所以一般不会跟朋友倾述。年轻时，我曾因跟我关系很好的岳母过世，而向比我更强的人倾诉这些内心的伤痛，但现在基本都是我在听别人说。
每天面对病和死这些事情其实会有很多负面情绪，所以我每天上班前都会听新年歌，新年歌的节奏和律动能带来一种非常正面的情绪，扫除心里的负面情绪。偶尔，我也会听一些名人的演讲，如奥巴马、马云等，他们的演讲一般都很正面。还有就是用吃和看书来平衡和化解这些情绪。
在男性被要求作为一家之主、保护者的角色下，你会不会认为即便要哭，也要等事情做好才能哭？
颜：我一般会先处理情绪，再来处理事情，因为带著情绪很难将事情处理好。不过，也要针对不同事情有不同的处理方式，譬如在父亲患病这件事上，即便很担心他的病情，也要先想好该怎么跟他说他的病况，而不是在他面前哭，否则只会让父母觉得情况很糟糕，变得很恐慌。我现在也是人家的上司，要是下属前来告知说家里有事，需要一些时间处理，那我会给他们时间处理，但同时会要求对方在一个限定的时间内处理完他的分内事。
关：哭只是一种情感的宣泄，我的工作有自己的SOP（标准作业程序），即便哭也不会影响到工作安排，比如安排亡者的身后事，并不会因为哭就耽误了。做我们这一行，有时候也会有情绪崩溃的时候，那就哭著打战，一边专业地处理问题，一边跟家属一起哭。
是否曾因在外人面前哭而遭受异眼光？
颜：身边的朋友都知道我容易哭，但不曾听过什么难听的话，也不曾遭到异样的眼光，只是有时候大家无法理解我为何哭，会问“这样也要哭啊？”
社会对男性的要求和期待是什么，而这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影响吗？
关：社会上对男人的期待应该是当一个保护者吧，不止保护女性，也保护家国。对我来说，男性本来就应该保护女性。不过，我觉得男性也可以有脆弱的权力，能坦诚自己有问题，面对自己的问题，才是最强的人，因为这些人正尝试要解决自己的问题。
颜：社会现在注重女性权利，出外时都能看见以女性的方便为优先的设施，譬如女士停车位、女士包厢等。这个社会还是会希望男性担起保护和迁就女性的责任。我倒不觉得这些期望会对男性造成不公，我觉得发生事情时，男性走出来（担起责任）是应该的。男性有自己的自尊，会希望自己被需要，所以在能力范围内还是会能帮就帮。
作为父亲，你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哭吗？
颜：我自己都哭，不会叫孩子不哭。还是那一句，最重要是哭过之后该怎么解决问题。
关：当然可以哭，会哭的男人才是最真的，他有情绪，有同理心、爱心。我身边的女性都认为男人是可以哭的。其实，一个不哭的人反而更容易让自己陷入情绪问题，我就遇过很多想自杀的人都是不敢哭的人。
半工读少年4年不哭
——哭有什么用，倒不如设法解决问题。
“最后一次哭应该是中一的时候吧。”相比起前面两位壮年和中年男性，17岁的黄明辉已4年没掉过泪。他坦言，那一次会哭是因为自己在社交平台上看见其他同学频频上载与家人出外旅游的照片，而自己则因家庭经济关系，鲜少有机会跟家人出游。“当下真的很羡慕人家的生活，觉得物质上不如人家。”他坦言，哭完之后就在想，比起自己早前遇到的意外，这些不过是小事，并没什么大不了，倒不如将重心放在学习上。“当时我就下定决心要更努力，让自己大学毕业后可以有份好工作，带家人出国旅游。”
黄明辉的父亲是罗里司机，而母亲是家庭主妇，家里共有3兄妹，一家五口的家计全落在父亲的身上。他坦言，每到月底，家里经济状况都会非常紧张，甚至会出现钱不够用的情况。因此，从中二的年终假期开始，他便尝试到餐馆打工当服务员，中三便开始半工读，帮补家计。“我现在是每个周末打工，一天10小时。一般打工赚到的钱会优先给家里，剩馀的就留做自己的零用钱。”
他坦言，自己鲜少向双亲领取零用钱，若是将大部分的薪水交给家里而导致钱不够用的话，则会选择在星期五或平日放学后再到餐馆打工。
半工读的生活较为忙碌，偶尔课业繁重时，就被迫放弃一天不去打工，专心在家完成作业。“偶尔朋友外出聚会时，我也不能参与。”对此他有点惋惜，但坦言需要将重心放在生活和课业上，并不会为此而哭泣。“哭有什么用，倒不如设法解决问题。”
他直言，这是父母从小对他耳提面命的教导，以鼓励居多，反倒没有提到“男子汉不可哭”。他笑说，自己小时候曾因情绪不佳而哭泣，但自己并不是爱哭的人，越长大就越觉得自己不应该哭，尤其在半工读后经常需要面对不同客户，而下班后已经身心疲惫，直接就倒头大睡，无暇“想太多”。
“我觉得，男人可以哭，但需要是大事或撑不过去才哭。”黄明辉认为，男性跟女性不同，不应为一些小事而哭泣，反倒是情绪崩溃或撑不下去而哭还说得过去。他跟弟弟住在同一个房间，每每有心事时就会向弟弟倾诉，但情绪低落时则不会在家人面前表露，会躲在被窝里哭。“还记得四五年级的时候我也曾躲在被窝里哭过一次。”他说，当时是因为身边的同学都有手机，大家都在玩游戏，下课时纷纷围在一起讨论游戏，而自己则因没有手机而显得格格不入，无法加入讨论。
专家说
男人非不愿表达 而是缺乏抒发管道
社会一般期待男性需要有阳刚的特质，是一家之主，在体力、精神和意志力上都需要强。“这其实对男性来说是不公平的。”心理医学专科医生黄章元表示，以往社会对男性的期望是男主外，男性只需要赚钱养家和保护家人，但现在男性不止需要对外，也要对内。他们在外刚强，回家还需要柔和，陪伴和照顾妻儿，需要具备多方面的能力。
他指出，在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中能看到诸多针对男性而构建的框架及要求。在有不同性别孩子的家庭中，轻易可看出家长对儿子和女儿教育的差异性，譬如男孩需要成为保护者，需要扛起照顾家人的责任；而在学校，有些老师也会提起“你是男孩子，不可以哭”的概念。灌输“不可哭”想法可让孩子的心理产生矛盾，无法明白为何儿时可以哭，现在却不可以。他指出，当想哭又要压抑就会造成不健康的心理，倒不如教导孩子可以哭，但哭完之后要开始学习解决问题。
“男孩跟女孩的表达方式很不一样，男性在外的形象是刚强、坚强，同时是家里的支柱，因此即便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不敢哭。”黄章元表示，男性鲜少会跟人提起自己的心事，不会将自己最痛、最丑的那面表达出来，即便跟朋友倾述，也是以轻松、带过的方式进行。“他们会先将事情稍微包装一下。”
社会塑造了一个假的形象给男性，宛如男性不能有挫败、脆弱的一面，因此许多人都没看过自己的儿子或丈夫哭。他指出，许多男病患告诉他，他是第一个知道他们心事的人。
“每次看他们哭到最后的那几次深呼吸时，表情都是轻松的，感觉已经释放了心里的压力。”
他直言，压抑情绪是男性惯有的通病，若是他们有其他管道发泄情绪如运动、参与活动、有宗教信仰等还可缓解情况，而有些人则会因此误入歧途，染上不良嗜好。“情绪是一种能量，收集满了就会溢出来，若是不适时释放出来就会变样。”他指，用其他管道发泄情绪并不是逃避的做法，而是转换宣泄方式。若是男性以为运动可以让自己变累而不去思考眼前的压力或问题，那就是逃避，而接受和认同自己暂时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发泄出心中的难受，才是宣泄的做法。“需要先接受，再宣泄。”
作为心理医生，他指许多男病患在寻求帮助时已经到了较为严重的地步，譬如脾气变坏、失眠等。因此，男性的自杀成功率比女性来得要高，女性在情绪不佳的初期已经视察到，懂得表达自己需要关心，但男性通常会撑到最后，一般是走到绝路，然后选择自杀。
“我们看到母亲坐在一旁不说话时，会关心母亲是不是不开心，但看到父亲不说话时，很多人以为他只是累了，却没有给予适当的关心。”他指出，因社会给男性的形象，导致许多男性的情绪被忽略。许多男性碍于面子不敢向朋友说出心里的伤痛，但黄章元认为，只要有人能站出来当第一个说心事的人，其他朋友也会陆续道出心里的伤痛。“我相信，到时候大家还会抱著一起哭。”
“男人不是不想表达，而是没有管道表达。不要一直认为他们是‘可以的’”。黄章元认为，社会需要改变想法，尤其家人应该是首先改变的。“陪伴他，让他有安全感或是带他们参与更多活动、培养宗教信仰，都是帮助他们宣泄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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