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婆的躺椅在神台旁，一处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晦暗而潮湿，躺椅像发酵尿液的器皿，傍晚烧香拜拜的时候躺椅散发的腐烂将死之气夹杂神明袅袅的香火之气调和成一种人间和神界之味。难闻、亦不耐闻，屋内的人走著避著，心里时时挂著这处地方并不是为了惦记，而是为了绕过。皱婆是一堆将熄未熄的光火，略过她的同时也略过神明，死亡和天堂同样难以接近。
过年前夕，小孩都聚到这间屋子里来，解放了所有家具初始的目的，流线型的沙发扶手成了滑梯，桌脚与桌脚之间是火车的隧道通路…唯有皱婆的躺椅是皱婆的躺椅，皱婆的行径太特立独行了，是孩子们经验以外的事，孩子们只能够替自己经验内的事物变换名字，他们的嬉笑声绕过皱婆和神台，传到了浴室里陈安耳边，陈安拿著一盛满水的盆子左右摇晃，看水被盆子困住，在盆子内无力地晃荡。
皱婆来的时候陈安才刚上小学，赶上了陈安的童年。皱婆是带著空的记忆来的，据母亲说那时皱婆记忆衰退得厉害，忽明忽灭的记忆使皱婆的生活不能自理，于是便住进陈安家了。皱婆安静得如同尘埃一样，成天坐在神台旁的躺椅，俨然一尊菩萨。关于皱婆的一切都是从妈妈那儿听来的，皱婆曾经是小学校长，博学多才又能干，是那个年代不可多得的女强人。但时光把皱婆的记忆与知识抽入黑洞，如今的皱婆仅是一个被清空的硬盘。皱婆未曾说过一句关于自己的事，实际上她最不清楚的就是自己的事了。只是陈安注意到皱婆的右手总是一副在持笔的姿势；右脚似乎总是在踩著钢琴踏板，那些被遗忘的记忆都被身体抢占了去，用动作固定了下来。
每个星期四皱婆总要剪头发，这是皱婆唯一记得的事。每到了星期四，前额稀疏的白发便会进入皱婆的视野，这时皱婆便会向陈安取当天的日历，将日历铺在桌面，小心翼翼地修剪前额的发。瓜子喜欢看皱婆剪头发，它是陈安家的小狗，温驯但贪吃，皱婆爱狗，也宠溺著它。瓜子将手搭在皱婆的大腿时，皱婆便会塞给它一块狗饼，皱婆善忘，瓜子不停地向皱婆伸手，皱婆便不停地给出狗饼，他们两个像坏掉的光碟不断重播同一画面，然而于皱婆而言每一块狗饼都是新的一块，都是刚决定给出的那一块，因为这样，每一次被瓜子逗乐的愉悦感都是新鲜的。由于不存在重复，皱婆的愉快也不需被折旧。等到阳光从窗户慢慢爬入神台旁的躺椅，人和狗的影子被时光拉长，笑声还像神台上那台自动播放的佛经一样循环播放，人和狗都不感倦怠。
周四，皱婆裹好头发，日历上写著日期的那一页总是朝外折叠，像收作业那般依次按日期顺序排列好，收进橱柜里，新的一年如若未死，就将旧的一年的头发丢弃。打开木制雕花抽屉，一包包的头发整齐排放，下一格安放陈安的日记。陈安刚上中学，有时没来由地生出许多愁绪无处倾泻，都一股脑儿写进日记里。对青春期的陈安来说，她的青春就是由记录在那日记本里的事情一一建构起来的，她踩著故事的背脊一步步往成长的路上攀爬，这些事件会给她滋养、或者给她残缺，因此她格外珍视那日记本，为避免被母亲偷看，便将它置放在皱婆的抽屉里。抽屉晦暗潮湿，打开日记扉页总会散发一种老人的将死之气，偶尔还有来自上格的白发纷飞，皱婆的几缕银发镶嵌在书页中，像是一记警钟，又是一种善意的嘲笑，告诉她记忆是虚妄的。
皱婆在星期五离世。
陈安将皱婆那年的头发埋进土里，那田地蠢蠢欲动，随后便拉拔成了一棵参天老树，那树身多处的窟窿像是皱婆的眼睛，吸走皱婆的知识与记忆的黑洞，在广袤与静谧的宇宙间浮游，就连树的年轮也与皱婆脸上的纹路相似。后来树漂浮到空中了，像是著根于空气中，树荫下起了滂沱大雨，好似皱婆悲戚的哭泣，陈安被雨淋得湿透了，便走出树荫外躲雨。
陈安梦里的树像春天禾苗发芽一样全从乾瘪的土地里冒出头来，长成一定重量后随即漂浮在空中，陈安从树的窟窿里认出每一棵树都是她的亲人、抑或她的同学，每一棵树荫都在下著雨，在梦中的她浅浅地明白，窟窿是雨水的泉眼，哭泣的不是人，而是记忆本身。
陈安从梦中醒来，皱婆就不在了。皱婆宛若一个初生婴儿一样带著一个清空的硬碟返回尘里，就连抬棺的人都说皱婆特别轻盈，“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的体重也忘了吧！”陈安的母亲说道，周围的人笑成一团。皱婆在棺里仍是那一副握笔的手势，没人知道她教过什么书，只知道她曾经是一位校长，陈安戏谑地将一支笔塞入她的手中，好似一副还在办公的样子。
下葬时，陈安一家人围在一旁看尘土覆盖棺木。瓜子不停地朝棺木吠叫，陈安奋力将它拉回自己身边，被训斥了一顿后的瓜子安坐陈安脚边，不时伸出前爪像是要搭在棺木上似的，大家的目光都投射在它悬空的前爪上，笑成了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