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保存之路(下篇)
2016年,纽西兰威灵顿维多利亚大学语言及文化学院讲师凯特琳一句“福建话将于40年后在槟城消失”的言论,引起华团一阵恐慌。庇能福建话协会于2015年便发起“讲福建话运动”,旨在扩大槟城讲福建话的使用领域,以让这个结合了马来语、英语、广东话及潮州话的独特语言──庇能福建话的生命得以延续。
福建人占马来西亚华裔的40%,在槟城华人人口当中,福建人更是过半。在槟城,无论是潮州人、海南人、广东人,甚至是印裔或巫裔,都能说得上一口流利道地的“庇能福建话”,由于它是漳州话、泉州话和潮州话的混合体,加上带有马来语、英语、广东话的元素,使它与中国原乡的闽南话有所差异,是独特的语言。“然而近年来,大部分12岁以下的槟城孩子都不会说福建话了。”庇能福建话协会秘书黄启灏如是指出。
为什么大家都不说福建话了?“主要原因有几个,第一、槟城的华文学校在约100年前停止使用母语教学,转而使用华语;第二、在1980年代,我国华社效仿邻国新加坡推出‘多说华语,少说方言’运动,且学校订定了处罚小孩说母语的校规;第三、则是许多人对母语的错误认知,认为南方诸语是由华语(北方话)演变而来的变体,比华语低等。”协会主席沈志伟解释。
沈志伟强调,福建话并非是华语的方言,也不是变体,“华语来自北京,福建话则来自福建。”他进一步解释:“在1919年之前,中国官方承认的语文是文言文,跟口头语言很不同。为了能够言文一致、我手写我口,中国各地民间都发展出各自的白话文,以书写口头语言。除了北方有北方白话文之外,南方各地都有各自的南方白话文。20世纪初期,中国甚至有广东文跟潮州文的报纸。”
“1919年‘白话文运动’后,北方文取代文言文成为了官方语文。北方文升级为国语(华语)之后,北京统治阶级的口音被冠上了“普通话”这个中立的称谓,以便能推广到全中国各地。可惜的是,南方各地的白话文没获得同样的待遇。”黄启灏进一步分享:“‘一国一语’的单元思维,迫使许多地方语言濒临灭亡。许多地方的语言差异很大,可算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但由于同属一个国家,而被降级为‘方言’。”
沈志伟进一步解释,指英国曼彻斯特的英语跟伦敦的英语有差别,但差别不大,那才是语言学界所谓的“方言”。他指出,中国各地的语言差异颇大,海南话、广东话、客家话、闽南话、福州话、上海话还有北京话之间的差异,绝对比伦敦和曼彻斯特的英语‘方言’差异大了很多倍。他认为懂得多种语言,能让我们能以不同的角度看世界,对我们的头脑更有利。“最新的科学研究甚至发现,懂得3种或更多语言能延缓老人痴呆症长达5年。”他也指民间流传“小孩学太多语言会学不来、会混淆”的说法是谣言,缺乏科学根据。
按“属地原则”推广地缘共同语言
庇能福建话协会当中的“庇能”,就是“庇能福建话”的白话文。这个字跟“石叻”(Selat,新加坡)、“浮罗池滑”(Pulau Tikus)一样,都是华语到来之前,由以福建话思考的南洋华人创造出来的南洋福建文。该协会发起的“讲福建话运动”强调替语言分区,按照“属地原则”,在一座城市或区域推广某一种语言,而不按“属人原则”(即按照个人血统或籍贯),以避免因通婚、人口流动而造成多个语言在同一地方竞争,无法让该语言形成大势。该协会认为,以“属地原则”推广才能扩大这些语言的使用领域,让它走出家庭,扮演大众语言的角色。“这能解决掉‘在槟城的广东人和福建人结婚,该和小孩说什么话’的问题,也为实行福建话教学奠定了原则基础。”
沈志伟提议,依据“属地原则”,在槟城可以推广福建话,而广东话、福州话或其它语言则可以在其它城镇推广。“我们鼓励有意拯救客家话的人在沙巴推广客家话。若成功保留了当地大部分人的母语,你就保住了一种语言。”
福建话非华语附属品
虽然黄启灏和沈志伟是庇能福建话协会的管理团队,但出乎意料两人都不是福建人,分别是海南人和潮州人。由于秉持著“语言属地,不属人”的原则,所以两人都乐意推广、振兴福建话。“很多人批评我是海南人,却不推广海南话,反而推广福建话。”黄启灏解释,海南话在槟城缺乏大环境,自1786年开埠以来,槟城人一直都以福建话为共同语,直到1980年代“多讲华语,少说方言”运动危及福建话作为槟城华社共同语的地位,导致庇能福建话失去中立地位,变成了“一个属于福建人的语言”。他指出,在槟城懂得海南话的人屈指可数,“试问要怎样推广?”
去年,纽西兰威灵顿维多利亚大学语言及文化学院讲师凯特琳一句“福建话将于40年后在槟城消失!”的言论,引起华团一阵恐慌,许多会馆纷纷举办各语言课程,希望让传统语言得以传承。黄启灏说:“无论是槟城的福建话,还是怡保的广东话都还没有消失,所以当务之急并非开班授课,而是提升这些语言在该地的公共地位。”他提倡在公众场合以福建话、广东话主持活动,并在学校以福建话、广东话授课,“大家应该实际应用它作为沟通的媒介,而不是开课把它当成一门学问来教。”沈志伟透露,目前协会正透过面子书专页分享关于福建话的视频,希望大家能改变福建话难登大雅之堂的刻板印象。黄启灏曾在“TEDx茨厂街”分享《福建话一旦失传,我们会失去什么?》,讲解福建话的“变调现象”,希望大众能够了解福建话其实也有自己的语法,是一门独立的语言,不是华语的附属品。
落实福建话教学 重拾乡音情感
1980年代的“讲华语运动”,由雪兰莪中华工商总会发起。当年,学校老师禁止学生在校园内说母语,“校内甚至出现说方言要受罚的校规。”沈志伟认为,这种校规源自于台湾国民党戒严时期“国语运动”的政策,早期马来西亚学子赴笈台湾,归国执教一并把这种作风带回国。他表示,根据马来西亚《联邦宪法》152(1a)条文规定,处罚学生讲母语违反了我国宪法。“我国《联邦宪法》规定马来语是马来西亚官方语言,但同时保护任何人使用、教授、学习任何语言的自由。老师为人师表,不应犯法剥夺小孩使用母语的权力。政府的立场就是官方用语必须使用马来语。至于华小或独中的教学媒介语是什么语言是由华社自己做决定。华社过去几十年来向政府争取,在这个议题上已有了协议。”他补充:“福建话成为教学媒介语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要不要’的问题。”
同属80后的沈志伟和黄启灏表示,他们在求学时期,仍有年长的槟城老师使用福建话授课。“我还记得我在槟城钟灵中学就读初中一的时候,数学老师是用福建话来教学的。”黄启灏说,福建话教学是在近年来才完全消失于校园内。
“学校的影响力非常强大,比方说,学校禁止学生们使用母语交谈,那学生们就会误以为讲母语是见不得光的事,进而选择不说。所以要复兴福建话,学校的责任重大。”沈志伟表示,该协会能为教职员提供语言训练,以让教师们能以流利的福建话在班上执教。“由于完全以福建话为媒介语的学校已经消失了接近两三代人,很多年轻的老师都不知道该怎么用福建话来念书,所以我们得提供这方面的训练。”他惋惜,截至目前为止,仍未有任何政府学校自动上门寻求合作或教学方案。
很多人会说福建话没有文字。但黄启灏谓福建文已有接近500年历史。在2015年,他还与本地一位年轻的女诗人合著诗集,两人分别以福建话和英文创作了13首诗,并交予对方翻译。“最老的福建话白话文可追溯到在1566年重刊的《荔镜记》。学校没教,并不代表福建话没有文字。”他也透露,该协会目前正与微软合作研发福建话手机输入法,让福建话能追得上资讯时代。
黄启灏在韩国工作,他曾于2014年期间在槟城开班教授福建话和韩语。询及当时两种语言班的学生比例,他说:“来学福建话的学生以较年长的外籍家庭主妇为主;而学韩语的学生则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学韩语的目的是希望看韩剧时不必看字幕。”黄启灏认为,长期以华语或英语为尊的教育制度培育出对母语没有感情、没有认知的年轻一代。当他问学生们为什么不学福建话时,学生都反问他“为什么要学?”。纵使他们主动向黄启灏学习韩语,但充其量只因为觉得韩语酷而学。“把语言当成一门学科来学,每个星期只上课两小时课,不去活用它,试问要怎样学得成?”他认为,要掌握一种语言必须多用、多讲,“这也是为什么庇能福建话协会发起‘讲福建话运动’,而不是‘学福建话运动’。”